白羽

平淡的讲述者

【战国.诸子百家】诸子的黄昏. 章一. 归来客

简介:长平之战后,纵横家、赵国前相虞卿与墨家弟子、张孟谈后人张寅解邯郸城之危的故事,诸子百家群像。 本章主要是墨家与纵横家故事。

全文已完结,后续见:

章二. 远行者  章三. 天无怜  章四. 不归路  章五. 终别离(尾声. 邯郸雪)


“你终于来了。”

金乌西坠,堂上中年人凭几而坐,云纹长袍霞光尽染。看见风尘仆仆的来者,他终于长舒一口气,起身斟满觞中酒,递与来人。

“你回赵国了。”麻衣短褐,负剑而来之人穿过暮光,直上堂中接过饮尽,语气淡漠。

“魏齐已死,我已无必要留在魏国,况且带着信陵君所欠一份人情回来,也不虚此行了。”来人不行礼节,堂上贵人亦无愠色,再替来人斟酒满觞,沙哑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久候的倦意,“如今强秦大军压境,数日内必兵围邯郸,我自会留在邯郸等你。”

“军情十万火急,不过听虞兄语气,胸中已谋定。”来人话语间,却是带着冷淡的嘲讽,“你如何肯定我会来?”

“唉,你这话问得倒是生分了。你之必来,如我必为魏齐而去。”主人自嘲一笑,亦为自己斟满觞,未及饮,来人终于敛容道:“酒是好酒,虞兄还能喝上这酒,看来你在赵王身边,分量不输昔日为相之时。”

“哈哈哈,你真是难得恭维我。”主人摩挲着手中觞,盯着浮雕的飞鸟,笑道:“离去时我留书一封与赵王,后路自然尽在书中。归来时赵王仍欲以我为相,只是我愧不敢当罢了。如今仍享上卿之禄,自当为国尽心竭力。赵王等候已久了,张兄。”

言及此处,虞卿看着来人解下佩剑,两人便相对而坐,同举手中觞,一饮而尽。

 

两人进食不语,酒食将尽,虞卿道:“张兄一路星夜兼程,我备了沐汤,先沐浴更衣,稍作歇息吧。”

“多谢,余事不劳虞兄,我自会打理。”张寅饮尽盏中残酒,两人停箸,相对又是良久静默,虞卿方问道:“尊师近来可好?”

“五年前家师已殁于齐,我葬之于齐。”张寅眸中悲凉之色一闪而逝,却瞒不过虞卿的双眼——说客最擅长的,便是在言谈间,察探人心人情之变。

“当年墨家剧变,我也有所耳闻。尊师贵为墨家嫡传弟子,禽滑厘一脉亲传,却遭腹䵍背叛。腹䵍自号钜子,携徒众以墨家九守之术入秦,为秦惠文王所重。从此入秦的墨者,为秦日夜苦思破墨守之法。腹䵍的徒子徒孙以为天下再无坚城,却未料还有张兄。”虞卿提及墨家旧事,轻叹一声,目光中莫名复杂的意味,却也瞒不过张寅。

“你我既仍以兄弟相称,恭维的话可以省下。墨者无贵贱,何况虞兄既为外人,不当妄论墨家之事。”张寅语气骤然一冷,却也未多言。

“抱歉失言,我自是信任张兄的。只是感慨墨家实则自此而衰,心中一时不平。”虞卿的语气依然波澜不惊——目光交汇,面对当下赵国生死一战,彼此心意了然,已无需赘言。

此时侍者抬上沐汤,暗淡天光交织着氤氲水汽,模糊了眼中彼此的面容。虞卿起身缓缓走到门口,放下帘幕,低声对帘后之人道:“墨家之事,张兄既来,迟早会与我一谈吧。”

“张孟谈的后人,终究是回赵国了……长平之战,四十万赵人埋骨,要力挽狂澜,难啊……”不待帘后之人答复,虞卿兀自一叹,悄然离去。

 

温热的浴汤中,疲惫的张寅陷入了半梦半醒的昏蒙,恍惚间仿佛回到师父临终之时,问他将来欲往何处,他茫然不知如何作答。师父一声长叹道:“当今天下墨者三分,一者以术事暴秦,弃墨者之义,一者入楚为任侠之士,附于权贵,守小义而丧大义,惟伍氏谨守先师之义,以不遇于时,隐居于世,虽不害为贤人,然距先师之愿亦远矣。”

师父叹毕便阖然而逝。张寅用一张草席包裹师尊,葬在淄水之畔。

自墨翟不知所踪起,墨家分裂,始于孟胜率徒入楚投靠阳城君。禽滑厘以孟胜明于小义而昏于大义,与之两绝。张寅之师事禽滑厘,自然不愿入楚与孟胜之徒为伍。然而真正伤墨家元气的则如虞卿所言——秦惠文王时,腹䵍走秦,为秦破墨守之术,墨家自此而衰。不愿追随腹䵍的墨家地子追随伍氏,也就是伍子胥的后人居齐。彼时稷下学宫兴盛,墨者也曾入学宫力图再兴墨学。然而齐王田法章复国之后,儒者荀况被举为学宫祭酒,荀况向来非墨,墨者几乎全部离开学宫,隐于闾巷郊野。

墨学最盛之时,已是一去不复返。

张寅睁眼从水中站起——站在赵国的土地上的感觉终究是如此不同,这里的地气仿佛天然与他的血脉相通。昔年三家分晋之时,赵氏与知氏决战晋阳,晋阳被围三年,他的先祖张孟谈是赵襄子最信任的谋士,对赵氏不离不弃,水淹晋阳危急之时更趁夜潜入韩、魏军营,劝说两家倒戈反攻知氏,终使赵氏战胜宿敌。现如今,他要再为赵氏守卫邯郸。

赵国终究是他的故土啊……漂泊半生,是否会根归于此?

 

翌日张寅觐见赵王丹,踏月而回。虞卿没有参与他与赵王的会面,而是像昨日一样备下酒菜等他回来。

“我想你会拒绝王赐你府邸,在这儿暂时落脚吧。”虞卿说着,却是自嘲一笑道:“你来了,我可以放心走了。久别重逢,相谈不过这一晚。”

“你要去楚国劝说春申君发兵救赵?”

“游说楚国事大,要劳烦平原君亲自走一趟了。我将带上五座城池入齐,游说齐王合纵抗秦,正好,我也想去齐国一趟。”虞卿长叹一声,续道:“我早已输了,如今新起一局,聊以挽回几分颓势而已。实话说,真感谢你没一见面就嘲笑我。”

“若在十年前,我自不会放过你。一见赵王得百金,再见拜上卿的虞卿也不过如此。不过现在,我又何必呢,我们,彼此彼此。”张寅嘴角亦泛起些许自嘲笑意,续问道:“这局,虞兄要如何挽回?”

“其一,借范雎之手杀白起,除一大患,这有师兄苏代助我。其二,借秦大举来攻,使赵内修国政,外结魏楚齐三国,共抗秦患。”

“危中寻机,虞兄倒也不必太沮丧。”张寅总算像个朋友那样,安慰了虞卿一句,不料虞卿反问道:“张兄若能以墨家之术助赵王守住邯郸城,便能复兴墨家么?”

“不能。”张寅也答得干脆。

“世人皆以我几年前弃赵国相位助魏齐出逃,是为私交而已;魏齐固然昏聩,却是六国中最主抗秦之人;我若不保魏齐之命,将惧天下抗秦者之心。范雎之仇不过是秦王兴兵的借口而已,今后六国之士将深恐秦携大军逼命,合纵之士愈衰,而言割地结秦连横之人愈盛。可惜彼时平原君为秦所拘,信陵君亦不敢触秦之怒,魏齐只能自尽;而长平一战,赵王不听我之言先结魏楚,反因遣使入秦而使魏楚生疑,绝魏楚之援,四十万将士困败长平,尽化枯骨……此后六国更畏秦虎狼之威,人主仅存苟安之心,合纵之策更难行矣……身为主合纵之策的鬼谷门人,我早已输得一败涂地,不是么?如今借强秦紧逼之势,纵能挽回几分,九泉之下,我亦无颜见同门。”

“虞兄并非无良策,奈何赵王不从。谋者难使人主必用己之谋……”虞卿一番话,亦触张寅心结——墨者非命,他从不曾将“命”这个词说出口,然而秦国侵凌天下而兴,墨者守义而衰,这又是为何?

而于他自己,命运又何尝不可笑呢?身为赵国最杰出的说客之后,却做了向来憎恶挑弄战端之说客的墨者;而他从小到大唯一的知己虞卿,却变成了纵横之徒,逞口舌之利于诸侯之间。

“张兄终究不了解纵横门人…….天下七国,与谁结盟与谁相争,其利弊皆在说客唇齿之间,苏秦为燕谋齐,行间于齐,表面为齐国献策,实则欲陷齐国于万劫不复,却为齐王尽纳,旁人不能阻止。虞某之策于赵国百利而无一害,却难说动赵王。我学艺不精,如何不愧。”

“如此说来,纵横门人惯于蛊惑人心,早已失信,话术再精又奈何?”张寅定了定神,他和虞卿的对话终于回到从前争吵的模式——自虞卿学纵横诡道之后,他便时常直斥虞卿,行此术多诡诈,弃仁背义,失信天下。他曾质问他何以为功名利禄,弃侠义之心。

那时虞卿没有回答,现在他也不指望虞卿能给他答案。

虞卿不言,堂中一时沉默。风过厅堂,油灯倏然一暗,虞卿起身拨动灯芯,明灭不定的灯火中,他看着张寅身前晃动的阴影,忽然开口道:“千百年后人言及秦赵故事,必以范雎为胜者。秦行远交近攻,攻城掠地势不可挡。他是个天才,比我这失败者更像鬼谷门人,忍辱求存,深结秦王之心,为其定下大计。当年他没死在魏国,现在邯郸一战,是扳倒他唯一的机会了.......他在位,三晋便难有喘息之机。”

“虞兄对这意气之争还真是投入。师祖墨子在楚时曾言,纵然他死,亦会有人继承他之志向。范雎亦然,秦强,天下便不会缺人替秦国筹谋。三晋若能明义尚贤,节用强国,又何惧暴秦。”张寅见虞卿难得激动,只是冷水泼回去。

“你说的对……我同师兄苏代,与范雎争一口气而已。”虞卿的语气恢复惯常的淡漠,“我说得已太多,换你讲墨家之事如何?腹䵍之事终究让你心中生疑,不是么?”

 “确实。”张寅没有否认,“毕竟当年门中长者都说他是最像祖师墨子的人,无论才能还是性情。”

“哦……”虞卿手指轻扣红漆木几,若有所思,“想必与秦惠文王有关吧,从门中所传张仪与司马错之争,可窥一二。张仪以三川之地与周室为天下市朝,欲秦王争之以取名利,却被司马错以广国富民当先伐蜀地之论驳斥,秦王善司马错而非张仪,实为一代王者。”

“昔年秦连年攻魏,河西之地民不聊生。腹䵍决意效仿当年墨子入楚,甘冒性命危险入秦说服秦王放弃攻魏,他的门徒百余人半数入秦,另一半则入魏守河西之地。”陷入回忆的张寅又闻虞卿提及秦惠文王非凡韬略,神光渐黯,缓缓讲出那段尘封于墨家的往事,“那时商鞅虽死,秦国新法犹存,军民重耕战,崇尚兼爱非攻的墨学不容于秦。腹䵍和门徒甫入秦国便被擒,系于狱中。腹䵍早已料到这点,便自承墨家传人身份,擅机关之术,有利器献于秦王,求见秦王一面。”

“你如何得知其中细节?”

“腹䵍过世之后,其徒曾入齐见过师父,告知我们关于他的一切事,并试图说服师父与伍氏一系的墨家门人为秦国效力,但师父拒绝了。”言及此处,张寅轻轻叹了口气。

 

数十年前,秦国大殿之上,秦惠文王注视着全身被缚之人,沉寂的双眼深不见底。片刻对视,君王下令解去他的束缚,遣退侍者。天光透入肃穆的殿宇,御阶之下,葛衣褴褛的之人直身跽坐,面无惧色。

“先生之利器为何?”王开口问道,却是语气疏淡,不似探询。

“以秦之强,若能尚贤事能使国之治厚,兼爱非攻以休民广交,则功越五伯,号令天下又有何难?”腹䵍朗声应道,铿然之声却如石入大海,并无回音。

君王的眼眸依然沉如暗夜,不见星点怒气,良久方道:“寡人之志,实不止五伯而已。五伯虽一时明主,又有贤如管仲,狐偃,孙叔敖相助,然身死之后霸业即衰,天下复乱,五伯所务,非长久之道。”

腹䵍闻言,脑中如电光划过——敏锐如他已隐隐察觉君王的心思,甚至预测到对话的走向。刹那犹豫,他毅然决定改变计划好的言辞,直言问道:“敢问大王所求为何?”

“先生不妨先回答寡人,墨者所谓兼爱,可是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

“先师所言,正是如此。”

“万物有名,名以示别,此上所以御下,寡人所以治国政,定邦交。秦人,寡人之民也,寡人如何能视三晋之人如秦之子民?数百年前晋遭大饥,先君穆公输粟相助。来年秦饥,先君求救于晋,而晋人不予。墨者云兼相爱,交相利,然纵使寡人能爱三晋之民,不能使三晋之民必爱寡人,更何况百年相争,积怨已深,先生能否替寡人一朝释怨于三晋?”

“故大王之意,是要天下皆秦?”秦王话已至此,腹䵍也不做它想,一语道破。

秦惠文王的面容终于如寒冰微融,从王座上起身道:“知寡人者,先生也。天下皆秦,名既为一,攻自止,爱自生。唯有天下皆秦,寡人方能不忧身死而诸侯叛。”

“寡人言尽于此,是去是留,先生自定。”

“以秦当下之力,大王有生之年难以一统天下。逞一时之强,必有后患,魏正是前车之鉴。”

“哈哈哈……”秦王闻言放声大笑,他知道来人心意已定——腹䵍已经认可他的想法了,他更有心招揽腹䵍为己所用,便道:“寡人有子嗣,先生亦有门徒。见先生之前,寡人便已明先生来意。若寡人只求逞武一时,先生岂能活到现在?”

秦王说着,一步步走下御阶,墨者的面容也愈发清晰——刚毅威峻,如苍松巍巍,神似永远留在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商君。

商君临刑前曾对他说,法行身死,吾之命;秦法遍行天下,吾之愿。

一人之血本不足以染透方寸土地,然而那天的渭水河畔,赢驷只觉得眼前的血如洪流充塞天地,让他窒息。

 

“想来也是如此。”虞卿听罢,思及往事,眼中带了几分讽意,“若张仪知晓腹䵍之事,想必嫉妒非常。秦王所求,岂争一时之名利于市朝而已。张仪用一次失败的进言换来的领悟,秦王如此直白就告知了不过初见的腹䵍。”

“后来腹䵍便召回了守在魏国的门徒,将毕生所学献于秦国,并隐没了秦国墨者的声名,不接受爵禄赏赐,生活清苦一如昔日……秦楚汉中一战,亦是墨家内战,楚国墨者在腹䵍及其门徒面前一败涂地,楚尽丧汉中六百里。”张寅终是叹道,“七十年多年了……死于兵戈者难计其数。”

“然而张兄可曾想,相比过往已混战不止两百多年,以及将来可能更漫长的动荡,秦国与腹䵍之举,为天下计,是否值得?”

“这问题你问我,你有答案么?”张寅反问,随即起身,背对虞卿,“反正现在你我已做下决定。我要去军中了,廉颇将军召会,不敢片刻有误。”张寅抬头看了眼窗外泛白的天际,饮下壶中最后的酒。

虞卿亦起身,怀揣赵地五城地图,持节向东而去。


作者说明:这是个几年前写的短篇,想把诸子百家的思想与故事融合在一个故事里,就选择了长平之战到邯郸之战这段历史,以历史上的赵国丞相,纵横家虞卿,以及虚构角色他的朋友,墨者张寅为主角展开故事。虽然是小说,不过有不少坐而论道的对白,为参与lof国风春朝会活动,也在原稿之上做了很多细致的修改,希望尽可能展现作者所理解的百家思想。小说会搭配着关于诸子百家的考据一起发,下次更新会发关于墨家的考据,这样读者也可以看出来哪些是作者化用的历史,哪些是虚构情节啦~

评论(15)

热度(161)

  1. 共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