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

平淡的讲述者

先秦秘境. 异闻录. 神与鬼(上)

之前的章节里,提到过不少先秦时代鬼神传说。那么在先秦时代的人心中,何为鬼?何为神?

先人造字之时,总是融入了他们对字所指之物的理解。所以不妨回到文字本身去看看古人对神和鬼的认知。“神”字的金文上看,是“示”加上右边表示闪电含义的符号(后演化为“申”),可以意会为电闪雷鸣的天启。《说文解字》讲:神,天神,引出万物者也。神在狭义上指天神,也泛指各种神灵。

而"鬼“这个字的甲骨文是个跪着或者站着的人形,脑袋部分像个“田”(河南大学出版的《甲骨文字释义》说象征未闭合的卤门,魂魄从此离开人身),倒是很明确地说明是鬼由人而来的。《说文解字》也讲“人所归为鬼”。

先秦典籍于神明的记载,也十分丰富而离奇,神明形象各异,也往往带着各种目的与人类接触。《国语. 周语》和《左传》都了神明降于莘之事,《国语》中的记载更丰富:

十五年,有神降于莘。王问于内史过曰:“是何故?固有之乎?”对曰:“有之。国之将兴,其君齐明、衷正、精洁、惠和,其德足以昭其馨香,其惠足以同其民人。神飨而民听,民神无怨,故明神降之,观其政德而均布福焉。国之将亡,其君贪冒、辟邪、淫佚、荒怠、粗秽、暴虐;其政腥臊,馨香不登;其刑矫诬,百姓携贰。明神不蠲而民有远志,民神怨痛,无所依怀,故神亦往焉,观其苛慝而降之祸。是以或见神以兴,亦或以亡。昔夏之兴也,融降于崇山;其亡也,回禄信于聆隧。商之兴也,梼杌次于丕山;其亡也,夷羊在牧。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其衰也,杜伯射王于鄗。是皆明神之志者也。

王曰:“今是何神也?”对曰:“昔昭王娶于房,曰房后,实有爽德,协于丹朱,丹朱凭身以仪之,生穆王焉,是实临照周之子孙而祸福之。夫神壹不远徙迁,若由是观之,其丹朱之神乎。”王曰:“其谁受之?”对曰:“在虢土。”王曰:“然则何为?”对曰:“臣闻之:道而得神,是谓逢福;淫而得神,是谓贪祸。今虢少荒,其亡乎?”王曰:“吾其若之何?”对曰:“使太宰以祝,史帅狸姓,奉牺牲、粢盛、玉帛往献焉,无有祈也。

周惠王十五年,有神明降临在莘这个地方,王问博学的内史:“这是怎么回事?以前有这种事发生吗?”内史说有啊,在国家要兴盛的时候,君主具有种种美德,他的德行能使祭品的芳香远扬,恩惠足以使人民合同齐心。神愿意享用祭祀,人民也听国君的,人和神都没什么怨念,所以明神降临,看到君主施政有德,也公平地广布福泽。

但在国家要灭亡的时候,国君有种种恶行,国家政治气氛腥臭不洁,无法使祭品的芳香到神界,又枉法乱刑,百姓有二心。明神不要不洁净的祭品,人民也想跑路,大家都怨念而无所依靠,所以神也到人间,目睹暴政并降下灾祸。所以有神明出现而国家兴盛,也有神明出现而国家灭亡。夏朝兴起的时候,祝融降临在嵩山,灭亡的时候回禄(也是火神)在聆隧停留两夜。商朝兴起的时候梼杌(梼杌:《左传. 文公十八年》记载,颛顼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嚚,傲很明德,以乱天常,天下之民谓之梼杌)在丕山停留了两晚,灭亡的时候夷羊出现在在牧这个地方。周朝兴起的时候凤鸣岐山,衰落的时候,被周宣王冤杀的杜伯的魂魄又射杀了周宣王,这些都是昭示神意的。

于是周王又问这次来的是什么神,内史说当年周昭王从房国取了女子封为王后,成为房后。房后失德,和丹朱搞在一起,于是丹朱降临与她发生关系生了周穆王……这位丹朱实际上成了周人头上决定祸福的神。而神比较专一不喜欢远走,这个神大概是丹朱吧。王问谁会承受这位神的降祸,内史说是虢国,因为他听说遵道而遇到神明是有福,荒淫而遇到神是取祸。现在虢国国君荒淫,大概要灭亡了。周王问具体怎么做,内史说让太宰带着祝史率领丹朱的后人,即狸姓之人奉献一些祭品,但别祈祷什么,只献祭就行了。

结果大家都知道,虢国被晋国所灭。而这位丹朱的身份是尧之子,据《竹书纪年》记载,丹朱被后稷流放于丹水,而后稷为周王室先祖,丹朱跨越了这么多年给后稷的后代带了绿帽子,真是漫长的复仇……

 

第二个故事出自《史记. 赵世家》:

(原过)至于王泽,见三人,自带以上可见,自带以下不可见。与原过竹二节,莫通。曰:“为我以是遗赵毋恤。”原过既至,以告襄子。襄子齐三日,亲自剖竹,有朱书曰:“赵毋恤,余霍泰山山阳侯天使也。三月丙戌,余将使女反灭知氏。女亦立我百邑,余将赐女林胡之地。至于后世,且有伉王,赤黑,龙面而鸟噣,鬓麋髭髯,大膺大胸,修下而冯,左袵界乘,奄有河宗,至于休溷诸貉,南伐晋别,北灭黑姑。”襄子再拜,受三神之令。

原过是赵襄子赵无恤的的一位下属。当时知氏和赵氏和战争开始,赵无恤退守晋阳。原过跟随赵无恤,落在后面,到了王泽的时候见到三个人,奇怪的是这三人只有腰带以上可以看见,腰带以下看不见。这三个人给了原过两节竹子,中间不通,并告诉原过将竹子交给赵无恤。原过见到赵无恤就禀告他这件事,赵无恤对这件事非常重视,他感觉可能是神谕来了,于是斋戒三日,亲自破开竹子,里面有红色的字迹:

“赵无恤你好,我霍泰山山阳侯的神使。三月丙戌那一天,我将让你反败为胜灭亡知氏。你要为我在百座城邑立庙,我将赐给你林胡之地。你的后代中将有位强健的王,肤色红黑,脸如龙而嘴像鸟,鬓眉相连络腮胡子,上身健壮下体修长,左衽,披甲乘马。他将全部占有黄河中游一带,直到统治休溷地区的各部貉人,并往南进攻晋国的其他城邑,往北灭掉黑姑。”

襄子再拜,接受了三位神人的旨意。这位强健的王自然指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不过他的相貌真是清奇啊……

这种帝王贵胄的祥瑞事迹通常可信度不高,《韩非子》将制造各种神迹凝聚人心服众作为国君的一种治理之术,在先秦时代已有较广泛的应用。不过这个故事有趣之处在于神和被神选中的赵襄子进行了一笔互利的交易,神显然希望多被祭祀,而人君希望占有广大的土地,一拍即合。神使的形象也很有趣——只能看见半身的“阿飘”。

 

《墨子. 明鬼》中也讲了不少鬼神事。墨家认可并强调鬼神的存在,这里再引一个郑穆公遇见神的故事:

昔者郑穆公,当昼日中处乎庙,有神入门而左,鸟身,素服三绝,面状正方。郑穆公见之,乃恐惧奔。神曰:“无惧!帝享女明德,使予锡女寿十年有九,使若国家蕃昌,子孙茂,毋失郑。”穆公再拜稽首,曰:“敢问神名?”曰:“予为句芒。”

说明一下郭璞在《山海经注》中说这里是秦穆公,从秦穆公和郑穆公的人生境遇来看我也觉得是秦穆公可能性大一些,郑穆公后代虽然掌握郑国大权(即七穆),但他自己命运挺坎坷的。后面会讲一个郑穆公疑似为兰花化身的故事。

这里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描绘出了句芒神的形象。一天正午的时候秦穆公正在宗庙之中,有神进入庙门并向左去,神鸟身,素服,面貌方正。秦穆公看见之后吓跑了。神说:“别害怕!天帝享用你的明德,让我再赐你十九年的寿命,使你国家昌盛,子孙繁茂,不会失去国家。”秦穆公赶紧再拜问道:“请问您是哪位神?”神说我是句芒。

根据《吕氏春秋. 孟春》记载:句芒,少皞氏之裔子曰重,佐木德之帝,死为木官之神。句芒是少皞氏的后裔,是五官神之一。这里成神的句芒形象已经不是人,而是鸟身,并且他的职权似乎也更大,掌握了人的寿命长短。可见在春秋战国时期,神话已经有丰富的发展。

 

既然人们认为有神明,就会产生祭祀神明的活动。《周礼. 春官大宗伯》记载道:大宗伯之职,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礼,以佐王建保邦国。周代将需要祭祀的神灵分为这三类,昊天上帝,日月星辰,山川林泽,先王大鬼,无所不包。之前讲到子产让晋侯祭祀鲧治病有效,但是如果国君失德,国家失政,祭祀神明祈求国君长寿国运绵长,并没有什么益处。神明需要礼敬,但如上一期故事中所言,如果国家“其政腥臊,馨香不登”,祭品的馨香不能上达神明,祭祀并没有意义。《左传. 昭公二十年》也记载,齐景公因为长期生病想杀祝史的时候,晏婴站出来反对,他认为若国君有德,其祝史陈词的时候无愧于心,国君若无德,他们在神明面前据实而言便是报告国君的罪过,若替国君遮掩就是欺骗神明。

最后晏婴还说:“民人苦病,夫妇皆诅。祝有益也,诅亦有损。聊、摄(齐国地名,在齐国西部边界)以东,姑、尤(齐国东部边界)以西,其为人也多矣。虽其善祝,岂能胜亿兆人之诅?”也就是说祝史祈祷,又怎能敌万千困苦人民的怨念与诅咒?人民怀怨,神明又怎会降褔于国君?晏婴也是一位明理的贤臣。

 

先秦时代祭祀活动规律而频繁,人与神灵之间的关系紧密而微妙。《国语.楚语》中有段“绝地天通”的资料,描述了上古时候人与神的联系与分隔:

昭王问于观射父曰:“《周书》所谓重、黎实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无然,民将能登天乎?”对曰:“非此之谓也。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二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处位次主,而为之牲器时服;而后使先圣之后之有光烈,而能知山川之号、高祖之主、宗庙之事、昭穆之世、齐敬之勤、礼节之宜、威仪之则、容貌之崇、忠信之质、洁之服,而敬恭神明者,以为之祝;使名姓之后,能知四时之生、牺牲之物、玉帛之类、采服之宜、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摄之位、坛场之所、上下之神祗、氏姓之所出,而心率旧典者,为之宗。于是乎有天地神明类物之官,是谓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异业,敬而不渎,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祸灾不至,求用不匮。及少昊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亨无度,民神同位,民渎齐盟,无有严威,神狎民则,不蠲其为,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其后三苗复九黎之德,尧复育重、黎之后不忘旧者,使复典之,以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叙天地,而别其分主者也。其在周,程伯休父其后也。当宣王时,失其官守,而为司马氏,宠神其祖,以取威于民,曰‘重实上天,黎实下地’。遭世之乱,而莫之能御也。不然,夫天地成而不变,何比之有?”

楚昭王问观射父说,《周书》中也有对这次绝地天通事件的记载,但文字简略,仅记载重、黎使天地不相通,但不知其详,难道人以前还可以通天吗?而观射父的回答,其实反映了古时人神关系的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神和人分隔的有序状态,所谓“民神不杂”。神和人沟通的方式是降临于人身——神降临在那些品德高尚,智慧圣明的人身上,男的叫“觋”,女的叫“巫”,让这些人规定神位的主次并制定献祭神明的礼仪;让先圣的后代中知识渊博,懂得礼仪,容貌威严,品德忠信并敬奉神明的人成为“祝”;让大姓的后代中通晓礼仪典章的成为“宗”,于是有了天地神明万物的管理者,也就是之前提到的神职“五官”,他们使万物各司其职,有条不紊,人民因此忠信,神也有明德。人民尊敬神而不渎神,神负责降下祥瑞,人民负责祭神,灾祸不生,用度也不会匮乏。

第二阶段:到了少昊氏末年,九黎之民乱德,人和神开始杂处。人人祭祀,各家都有巫师而缺乏要约诚信,人民因为祭祀而穷困,却没有享受到福禄。祭祀也缺乏法度,百姓轻慢盟誓,没有敬畏之心。神亲近人却不庄重,行为不正,不降下祥瑞,土地不再有丰美的出产,人没有食物来献祭,灾祸频仍,某种程度的恶性循环。

第三阶段:颛顼帝采取措施,让南正“重”掌管祭祀神的事务,火正“黎”掌管人的事务,回归第一阶段的法度,神和人不相互干涉,就是所谓“绝地天通”。

第四阶段:后来三苗恢复九黎的做法,而帝尧征讨作乱的三苗,又让重,黎的后代中没有忘记他们先祖职责的人,又重新恢复了过去(颛顼)的典章,到夏商都是如此。重与黎的后人每一代都担负这个职责,分别主掌祭祀神以及人间相关的事务。

而这些历史之所以变得模糊,是因为到了周代,是重,黎的后代程伯休父在周宣王时失去了他的世代官守,成为司马氏,为了神化抬高他的祖先而增加他们在人民中的威信,就说重将天升上去而黎让地下降(分隔开天地),当时刚好是西周末年混乱时候,人们不能分辨真伪。天地自生成起就没有变过,怎么会连通在一起呢?

简单归纳,其实就是最早时候祭祀的神职为专人所有,华夏各族是一个比较统一的状态。这些神职人员是被神选中附身的,或从名门之后精心挑选的,祭司阶层相对封闭。而到了少昊末年祭祀权下流,更多人开始祭祀,结果是原来高高在上的神,也下到人间亲近各种祭祀他们的人。估计这些下来的神与神心思各异,导致混乱。

后来颛顼帝重新划定了神权,将掌管祭神权的职位授予“重”,而让“黎”掌管人间事。似乎因为这样对祭祀统一性的安排,使神也不能随意下来人间了。

再后来三苗试图颠覆这一安排,回归九黎的做法。三苗的图谋被帝尧挫败(尧曾征讨并击败三苗)。所以制度稳固,在夏商延续,到了周代因为遭逢乱世,重和黎的后代失去这一职守,就散播虚假言论神话祖先,导致真相被隐没。

这里可以明显看出,古时人认为可以通过祭祀等行为影响到神明的行动。或许上古帝王和他们的辅助者因为能够主掌祭祀从而影响神明行动,也有了神的色彩,进入后人心目中神的范畴。当然这些帝王及其重臣身死之后,也自然成了被子孙后代供奉的神灵,事迹逐渐被夸大,染上了更神秘的色彩。

然而剥离神话的色彩,这个记载中的神权划分也反映了上古的权力斗争。上古神权和世俗权力密不可分,遥远的时代已然模糊,颛顼和帝尧究竟是使天地恢复秩序的贤王,还是剥夺各个部族权力的专政者?或许兼而有之,各族各行其祭祀权注定带来混乱?最古老的时代真的有一个集中、规则的神权安排,还是后人为了增强颛顼与帝尧所为的正当性附会的故事?

《山海经. 大荒西经》也有相应记载:“颛顼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献上天,令黎邛下地。下地是生噎,处于西极,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这里的记载可能与天文地理测量有关,是指天帝让重制定天文历法,而黎负责地理测量。郭璞对此处的注释也是“主察日月星辰之度数次舍也”。颛顼是传说中一位精通天文历法的帝王,《史记》记载他“载时以象天”,《颛顼历》也以他的名字命名,他的后代重和黎从事天文历法制定工作很合情理。在先秦时代天文历法是十分神圣的,精通天文历法的圣贤在后世也常被神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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