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

先秦秘境. 异闻录. 君主怪谈（下）

相比齐桓公而言，晋平公的故事就比较悲剧，都是和他生病的病因有关。晋平公的两个故事都涉及上古历史及神明典故。第一个故事在《左传. 昭公元年》，虽然最终与神明无关，不过介绍了许多神明的来历：

晋侯有疾，郑伯使公孙侨如晋聘，且问疾。叔向问焉，曰：“寡君之疾病，卜人曰：‘实沈、台骀为祟。’史莫之知，敢问此何神也？”子产曰：“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其季世曰唐叔虞。当武王邑姜方震大叔，梦天帝谓己：‘余命而子曰虞，将与之唐，属诸参，其蕃育其子孙。’及生，有文在其手曰：‘虞’，遂以命之。及成王灭唐而封大叔焉，故参为晋星。由是观之，则实沈，参神也。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为玄冥师，生允格、台骀。台骀能业其官，宣汾、洮，障大泽，以处大原。帝用嘉之，封诸汾川。沈、姒、蓐、黄，实守其祀。今晋主汾而灭之矣。由是观之，则台骀，汾神也。抑此二者，不及君身。山川之神，则水旱疠疫之灾，于是乎禜之。日月星辰之神，则雪霜风雨之不时，于是乎禜之。若君身，则亦出入饮食哀乐之事也，山川星辰之神，又何为焉？侨闻之，君子有四时：朝以听政，昼以访问，夕以修令，夜以安身。于是乎节宣其气，勿使有所壅闭湫底，以露其体。兹心不爽，而昏乱百度。今无乃壹之，则生疾矣。侨又闻之，内官不及同姓，其生不殖，美先尽矣，则相生疾，君子是以恶之。故志曰：‘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违此二者，古之所慎也。男女辨姓，礼之大司也。今君内实有四姬焉，其无乃是也乎？若由是二者，弗可为也已。四姬有省犹可，无则必生疾矣。”叔向曰：“善哉！肸未之闻也。此皆然矣。”

晋平公生病了，郑伯派子产（公孙侨）去晋国探望。晋国大夫叔向问道：“我们大王病了，占卜的人说是实沈，台骀（tai)两位神明作祟。史官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请问这是什么神？”

子产说：“上古帝王高辛氏（即帝喾，轩辕黄帝的曾孙）有两个儿子，老大叫阏伯，老四叫实沈，住在大森林里，俩人不能相容，经常互相攻伐。后来高辛氏认为这俩熊孩子神烦，就把阏伯迁到商丘，主大火（大火谓之大辰，二十八宿中的心宿，心宿是商丘对应的分野）。殷商人民后来居住在此，所以心宿是代表商的星宿。而实沈被迁到大夏，主参宿（猎户座腰带三星，晋国大部分地区位参宿分野，‘参商不相见’的传说就是这么来的）。唐人居住在此，归附于夏商两朝，其后世就是唐叔虞。”

当年周武王的妻子邑姜怀着大叔的时候，梦到天帝对自己说：“我为你的儿子起名为虞，把唐国封给他，属于参宿，他将在唐国繁育他的子孙。”结果这儿子出生的时候手中真有“虞”这个字，所以就给他起名为“虞”。等周成王灭了唐国并把它封给虞（晋国始祖），参宿便成了晋的主星。这样看，实沈则是参宿的神明。

另一位神明台骀则与上古时金天氏（即少昊氏，黄帝长子）有关，金天氏有个后裔叫”昧“，担任水官玄冥，生了允格，台骀两个儿子，台骀能胜任水官的职位，疏通水流，阻隔大泽，带领人们居住在平原。帝王嘉奖他，将他封在汾川。沈、姒、蓐、黄这四国世代守着他的祭祀。现在晋国主宰了汾水一带并灭掉了这四个国家。从这里看来，台骀就是汾水之神了。

这两位神明来历解释清楚了，但子产说国君的病和这两位神明没关系。因为山川之神是在水旱瘟疫灾害时需要祭祀的，而执掌日月星辰的神明是在气候异常时祭祀时，和国君的身体没关系。如果国君生病，是因为出入饮食哀乐这类人事，和山川星辰的神明没什么关系。

接下来子产开始讲君子修身养性之道，君子有四时之务，早上听朝政，白天咨询贤人，傍晚修订法度，晚上安心睡觉。周身气脉通畅，不要气血壅塞或者身体暴露在寒湿之处。君子心中不清明，就会让万事法度混乱。现在国君估计一天到晚该做什么没分清，所以生病了。

子产又说，他听说国君的妻妾不能有同姓，这样子孙不能昌盛。好事占尽接下来就会生病。所以书上记载道：‘买妾不知道她的姓，就占卜一下。’这两点必须慎重。男女要辨别姓氏，这是礼仪的大事。现在君王的宫里有四个姬姓侍妾，恐怕生病就是因为这吧！让这四个姬姓女子离开就行了，否则必然得病。”

叔向听完赞叹道：“啊！从未听说过，但听起来好有道理！”

子产讲了半天上古大神事迹为叔向解答疑惑，然而核心思想就是晋侯的病和天地神明没啥关系，原因是御女过度，还是同姓侍妾。后来秦国来了个医生看病，说得更直白：近女室，疾如蛊。非鬼非食，惑以丧志。

看来子产同志除了能诊病，对晋国宫廷八卦也清楚得很嘛。

无独有偶，子产后来还给晋侯看过一次病，这次还真是鬼神作祟了。《左传. 昭公七年》记载：

郑子产聘于晋。晋侯疾，韩宣子逆客，私焉，曰：“寡君寝疾，于今三月矣，并走群望，有加而无瘳。今梦黄熊入于寝门，其何厉鬼也？”对曰：“以君之明，子为大政，其何厉之有？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三代祀之。晋为盟主，其或者未之祀也乎？”韩子祀夏郊，晋侯有间，赐子产莒之二方鼎。

子产到晋国访问，晋侯病了，主政的韩宣子韩起来迎接客人，和他私下聊天，问道：“我们国君病得很重，到现在病了三个月了。我们把所有山川都祭祀了一遍（“望祀”是对山川的一种祭祀），但疾病没好转还加重了。今天国君梦到黄熊进入宫门，这是什么厉鬼？”

子产说：“以国君的英明，又是您主政，哪来厉鬼？当年尧在羽山把大禹之父鲧杀了，鲧的神魂化为黄熊，进入羽山流水汇成的深渊，成了夏代“郊”祭所祭祀的神明。夏商周三代都会祭祀他。晋国现在是诸侯盟主，不会是忘了祭祀他吧？

韩起一听赶紧祭祀了鲧，晋侯的病好多了，就赐给了子产莒国的两尊方鼎。子产就是如此渊博。

说到鲧，顺便一提屈原的《天问》中也对鲧的故事发问：

鸱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

鸱（chi）根据《山海经》记载，是一首而三身神鸟，而龟也是灵物，鲧听从了这两种灵物的引导。与后世说鲧因为治水方法不当而被处罚的故事不同，这里鲧将要成功了，却被天帝惩罚。另根据《山海经》记载，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侍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腹生禹，帝乃命禹率布土以定九州。鲧偷窃了天帝的宝物息壤治水而被处罚，后来大禹得到使用息壤的许可，治水成功，故事里的鲧颇有悲剧的色彩，或许他的怨气需要祭祀才能平息。

最后赞叹一下笔者非常喜欢的春秋时代郑国政治家子产，他的知识非常广博，连晋国叔向这样的贤臣也难望其项背。古人讲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子产能分清楚是人事或鬼神事，毫无疑问具备了主政一国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