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

先秦秘境. 异闻录. 梦境（上）

先秦典籍中，也有不少诡谲梦境的记载。“梦”字在甲骨文的中构造，左边是眼睛下面一个人，右侧是表示床的符号，也就是睡着时所见的意思。每一个梦境背后的历史故事，或惨烈，或令人扼腕叹息。第一个故事来自《左传. 哀公十七年》：

卫侯梦于北宫，见人登昆吾之观，被发北面而噪曰：“登此昆吾之虚，绵绵生之瓜。余为浑良夫，叫天无辜。

此处的卫侯是卫庄公（卫后庄公，之前卫国还有一位庄公），他在北宫梦见有人登上昆吾之观（昆吾古代王者之号，以之为山名），披散头发对着北面大声喊道：“登上这昆吾之虚啊，眼前绵延不断的瓜果生长。我是浑良夫，向上天呼诉无辜。”

然而浑良夫真正无辜吗？这事牵涉到卫国一桩政变，孔子著名的弟子子路就死在这场动乱中。卫庄公蒯聩本是卫灵公之子，作太子时因为想杀君夫人南子，事情败露之后出奔宋国，又到晋国寻求晋卿赵鞅的支持。卫灵公死后国人立了卫庄公之子，是为卫出公。后来赵鞅想送蒯聩回国为君，结果卫国人发兵抗拒。

蒯聩只能另想他法，此时浑良夫出现了。浑良夫本是卫国大夫孔文子的仆人。孔文子的妻子是蒯聩的姐姐，浑良夫长相俊美，孔文子之妻就在孔文子死后与之私通，并让浑良夫帮助蒯聩得国。蒯聩为了拉拢浑良夫，对他许诺说若果浑良夫助他得国，就给他大夫的官服车驾，并有三次赦免死罪的机会。浑良夫就和蒯聩进入国都，暂时呆在孔家外面园子里。天黑以后，两个人蒙面乘车进入孔氏家中，骗过家臣栾宁入内中见到孔姬（即蒯聩之姐，孔文子之妻），这一行人在孔姬的带领下挟持了孔文子之子孔悝，强迫孔悝与之结盟，支持他登位。

此时栾宁听到有动乱的消息，连忙告诉了身为孔悝家臣的子路，自己带着卫出公逃到鲁国。而子路坚持要救孔悝，结果被蒯聩的随从所杀，死前不忘正冠带，不失儒者之风。

后来成为卫庄公的蒯聩对浑良夫抱怨说自己虽然得到了君位，却未能得到先君的宝器。浑良夫献策说公子疾与流亡在外的卫出公都是您的儿子，可以召回卫出公，如果他有材就立为继承人，如果不才就废掉他，这样可以得到卫国的宝器（卫国重器大概在流亡的卫出公之手）。可这番话被一个仆人听到，告诉了当时是太子的公子疾，结果太子带着随从劫持了卫庄公，要求杀浑良夫。卫庄公说他已与浑良夫盟誓，会赦免他三次死罪，太子说这容易，让他犯三次死罪然后杀了他就行了。卫庄公无奈答应，并设下了杀浑良夫的陷阱。

第二年春天，卫庄公造了一座刻有虎纹的屋子，要找一位有好名声的人与他在里面吃第一顿饭。太子请求找浑良夫。浑良夫根本没想到是个陷阱，就坐着两匹马拉的车，穿着紫衣狐裘来了。来了之后行为也十分随意，解开狐裘，没有解下佩剑就吃饭。这时太子擒下他，举出他以上行为中有三条对君主不敬的死罪，然后杀了他。

虽然浑良夫死于卫庄公和太子的陷害，但他之前与主君之妻私通，并劫持孔悝的行为可以说是死有余辜。这里卫庄公的梦，大概是他违背盟誓之后的心理阴影造成的。卫庄公得国不正，又杀了帮助自己得国之人，结局也很凄惨——赵鞅不再支持他，前来伐卫，他想驱逐大臣石圃不成，最后死在仇人戎州己氏之手。

第二个故事来自《左传. 襄公十八年》，这个梦颇有些恐怖的色彩：

中行献子将伐齐，梦与厉公讼，弗胜，公以戈击之，首队于前，跪而戴之，奉之以走，见梗阳之巫皋。他日，见诸道，与之言，同。巫曰：“今兹主必死，若有事于东方，则可以逞。”献子许诺。

这里的中行献子即中行偃，是当时晋国的正卿，又称荀偃。中行氏的开创者为荀偃祖父荀林父，当年晋文公在晋国三军之外又作三行，荀林父曾将中行，故以中行为氏。荀偃在将要讨伐齐国的时候梦到与晋厉公争讼，没有获胜，晋厉公用戈击打他，他的头掉下来。荀偃跪在地上把头戴好，又捧着头走了（这里很诡异），并见到梗阳的巫师巫皋。结果有一天他在路上看到了巫皋，告诉他这个梦，竟然与巫皋所梦相同。巫皋说：“今年您一定会死，但如果在东方行事，可以获得成功。”荀偃答应了。

荀偃之所以会梦到被晋厉公击打，是因为他是杀死晋厉公的凶手之一。而这场弑君案本身是一个牵涉晋国政坛多家卿族的阴谋与悲剧。晋厉公时代掌权的正卿是栾书，次卿荀庚是荀偃之父。当时栾书大权在握，荀庚并无太多作为，主要依附于栾书。荀庚死后栾书将荀偃破格提拔至次卿之位。

栾氏和另一家族郤氏本来是盟友，郤克告老时将栾书从下军将的地位（第五）直接提拔至正卿。然而郤克之后郤氏继续做大，郤锜、郤犨、郤至三郤同登卿位，行事高调跋扈，并且郤氏富而栾氏较穷，让栾书不满，栾郤交恶。

弑君事件的直接起因是晋厉公有很多外宠，其中一位胥童是胥克的后人。胥氏也曾是晋国卿族之一，先祖胥臣（司空季子）是晋文公重耳倚重的谋臣。然而胥臣之孙胥克非常不得意，被郤缺排挤，郤缺当政时认为胥克有“蛊疾”（精神问题）而将胥氏卿位废弃，胥氏因此深恨郤氏，而值得一提的是，当年郤缺之父郤芮因为支持晋惠公，想谋杀晋文公失败，逃亡被秦穆公所杀。被废的郤缺正是因胥臣的举荐才重返晋国权力中心，晋卿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啊……

而胥童得宠之时，梦寐以求的就是重登卿位。当时三郤骄横，郤錡夺走了夷羊五的田，郤犨与长鱼矫争田，抓住并囚禁长鱼矫，这两人也是晋厉公宠信的外臣，他们都想对郤氏复仇，晋厉公也想驱逐卿大夫，立自己的亲信。这时栾书也想借机除掉郤氏，于是设计陷害三郤中能力最强的郤至。他让在鄢陵之战中被俘的楚国公子对晋厉公说其实是郤至招来楚国攻打晋国的，并说晋国必败，这样他可以借机拥立姬周（晋襄公曾孙，有贤名）。当晋厉公向栾书问起这件事时，栾书说不妨让郤至去姬周居住的成周去聘问，窥探他的举动。晋厉公同意了，然后栾书私下安排姬周接见了郤至，让晋厉公更怀疑郤至。

接下来郤氏继续作死，在晋厉公打猎之时郤至又射杀了晋厉公的宦官，晋厉公忍无可忍，终于让自己的亲信胥童，夷羊五去攻打郤氏，郤至念及君臣之份没有反抗，郤氏一门被灭。

然而到此胥童没有收手，他知道想登上权力的巅峰就要除掉栾书，于是他又带着甲士劫持了栾书以及他的同党荀偃。而晋厉公却心软了，不忍心在一天杀三卿之后再杀二卿，栾书荀偃逃过一劫，却惧祸及己身，打算对晋厉公下手。于是栾书、荀偃先趁晋厉公出游之时杀了胥童，又派人杀了晋厉公，仅用一乘车为他陪葬。接着派荀罃，士舫迎回年仅十四岁的姬周继位，即后来的晋悼公。却不料姬周虽少，即极为老成，回晋国迅速掌控局势，提拔贤良。栾书自晋悼公登位就消失在历史记载，可能自知大势已去而告老，甚至可能被秘密逼退逼死，他的儿子栾魇继承卿位。

动乱结束，当时依然年轻的荀偃尴尬地留在政坛上。他没有参与陷害郤氏，却被栾书裹挟进了杀害晋厉公的罪恶中。可以想见连父亲都被栾书操控的荀偃，在和栾书面前有多少主动权。带着黑历史的荀偃仕途不顺，栾书退后，正直的韩厥继任正卿。韩厥之后，晋悼公提拔了他的叔叔荀罃成为正卿，并让范氏的士匄作荀罃的副手，他被降至第三位的上军将。荀罃的品行能力均远胜荀偃，然而士匄却是心机深沉，权欲极强之人，选择与荀偃交好。荀罃死后，老谋深算的士匄将正卿之位让给了荀偃，不知晋悼公出于何种心思，或许是宽恕了荀偃，或许是无奈，同意让荀偃升任正卿。

成为正卿的荀偃也没能掌握大权，甚至在出击秦国的迁延之役中，栾魇公然不服从他，为了不重蹈邲之战中，他的祖父荀林父因为将帅不合大败的覆辙，他选择隐忍撤军。直到他生命的末年，发生在这场死亡之梦后的伐齐之役，才成为他一生中最亮的光彩。

荀偃听到巫皋的解梦之后，出师攻伐当时侵犯晋国北部边疆的齐国，并在渡河时沉玉于河，起誓若伐齐无功，唯听神裁。伐齐时荀偃身患重病而亡，死不瞑目，栾盈（栾魇之子）在尸身前说他死后众人将承他之愿继续伐齐，方才闭上双眼。此役晋军大胜，齐侯甚至因为害怕想逃离国都。

断头之梦，是因荀偃对当年弑君的愧恨；而伐齐之役，是他对国，也是对自己最后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