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

先秦秘境. 异闻录. 梦境（下）

除了冤魂入梦，《左传》和《史记》中还记载几个浪漫而苍凉的梦。成败兴亡，生死荣枯尽入其中。第一则和郑穆公相关，《左传. 宣公三年》记载：

初，郑文公有贱妾曰燕姞，梦天使与己兰，曰：“余为伯鯈。余，而祖也，以是为而子。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既而文公见之，与之兰而御之。辞曰：“妾不才，幸而有子，将不信，敢征兰乎。”公曰：“诺。”生穆公，名之曰兰。

文公报郑子之妃，曰陈妫，生子华、子臧。子臧得罪而出。诱子华而杀之南里，使盗杀子臧于陈、宋之间。又娶于江，生公子士。朝于楚，楚人鸩之，及叶而死。又娶于苏，生子瑕、子俞弥。俞弥早卒。泄驾恶瑕，文公亦恶之，故不立也。公逐群公子，公子兰奔晋，从晋文公伐郑。石癸曰：“吾闻姬、姞耦，其子孙必蕃。姞，吉人也，后稷之元妃也，今公子兰，姞甥也。天或启之，必将为君，其后必蕃，先纳之可以亢宠。”与孔将锄、侯宣多纳之，盟于大宫而立之。以与晋平。

穆公有疾，曰：“兰死，吾其死乎，吾所以生也。”刈兰而卒。

郑文公有位身份卑贱的侍妾燕姞，有天梦到上天的使者送给自己兰花，并说：“我是你的祖先伯鯈，将兰花作为你的儿子。兰花的香味冠绝郑国，人们会信服他，喜爱他。”后来郑文公召见了她，给了她兰花并临幸了她。燕姞对文公说：“我不才，侥幸怀了孩子。别人若不相信，请允许我将这兰花作为信物。”郑文公同意了，燕姞生了穆公，取名为兰。

后面就是郑文公另外几个儿子的悲剧了：郑文公和他叔父郑子的女人好上了，生了两个儿子子臧，子华。但子臧获罪而离开了郑国。郑文公将子华诱骗到南里杀了他，又派贼人把子臧杀死在陈、宋两国之间。郑文公在江国娶妻，生了公子士。公子士到楚国朝见时，楚国人给他喝了毒酒，他到叶地就死了。郑文公又在苏国娶妻，生了子瑕、子俞弥。俞弥早死。大夫泄驾讨厌子瑕，郑文公也讨厌他，所以没有立他为太子。

后来郑文公赶走公子们，公子兰出奔到晋国，跟随晋文公攻打郑国。这时郑国大夫石癸站出来支持公子兰，他说：“我听说姬、姞两姓相匹配，他们的子孙必定繁盛。姞是吉人的意思，是后稷嫡妻的姓。现在公子兰是姞姓的外甥，上天或许要使他光大，必然会做国君，他的后代必然蕃盛。如果先接纳他为国君，就可以增进国君的宠信。”于是石癸就和另两位大夫接纳了公子兰，在大宫里盟誓以后，立公子兰为国君，即郑穆公。

后来郑穆公生病了，或许是预感到自己将死，便说兰花死了，他也将死，他是因兰而生的。于是他割掉兰花而亡。

因兰而生，刈兰而卒，神秘而悲伤的故事。郑穆公有个荒淫残忍的父亲，早年颠沛流离，继位后又在晋楚相争的夹缝中艰难求存，实为不易。郑穆公其后代七穆家族世掌郑国政权，也应了他母亲梦中天使所言。

另一个故事出自《左传. 成公十七年》：

初，声伯梦涉洹，或与己琼瑰，食之，泣而为琼瑰，盈其怀。从而歌之曰：“济洹之水，赠我以琼瑰。归乎！归乎！琼瑰盈吾怀乎！”惧不敢占也。还自郑，壬申，至于狸脤而占之，曰：“余恐死，故不敢占也。今众繁而从余三年矣，无伤也。”言之，之莫而卒。

子叔声伯是鲁文公之孙，名婴齐，史书中常称为公孙婴齐。他的身世也比较凄凉，据史书记载，他的母亲没有经过聘礼就与他父亲同居，鲁宣公的妻子穆姜不认可他母亲的身份，就在他出生后赶走他母亲，他母亲后来再嫁入齐。他曾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他渡过洹水的时候，有人给他琼瑰（玉石），他吃了之后，哭出来的眼泪都成了琼瑰，充满他的怀抱。他跟着这个人唱歌道：

“渡过洹水，赠吾琼瑰。回去，回去吧，琼瑰充盈吾之怀！”

声伯醒来由于害怕而不敢占卜。从郑国回来，在壬申日这天到达狸脤，才占卜这个梦，并说：“当年我害怕死，所以不敢占卜。现在大家这么多人，也已跟随我三年了，我死亦无妨了。”他说了这个梦，到晚上就死了。

这个故事一直留在笔者脑海里，浪漫神秘而带着几分悲哀。在博物馆看了很多先秦时期的墓葬出土的玉组佩，死者腐朽不存的躯体上铺满美玉玛瑙。盈怀之玉，死亡之兆。

最后一个故事出自《史记. 赵世家》，赵简子梦见天帝的故事。一般来说帝王贵胄梦见天神都有编故事自抬身价之嫌，这里之所以讲这个故事，就因为简子这次无论真假，都非常投入：

赵简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惧。医扁鹊视之，出，董安于问。扁鹊曰：“血脉治也，而何怪！在昔秦缪公尝如此，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曰：‘我之帝所甚乐。吾所以久者，适有学也。帝告我：“晋国将大乱，五世不安；其后将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公孙支书而藏之，秦谶于是出矣。献公之乱，文公之霸，而襄公败秦师于殽而归纵淫，此子之所闻。今主君之疾与之同，不出三日必间，间必有言也。”

居二日半，简子寤。语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人心。有一熊欲来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又有一罴来，我又射之，中罴，罴死。帝甚喜，赐我二笥，皆有副。吾见儿在帝侧，帝属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壮也，以赐之。’帝告我：‘晋国且世衰，七世而亡，嬴姓将大败周人于范魁之西，而亦不能有也。今余思虞舜之勋，适余将以其胄女孟姚配而七世之孙。’”董安于受言而书藏之。以扁鹊言告简子，简子赐扁鹊田四万亩。

赵简子赵鞅有次生病了，五天不知人事，大夫们都很害怕，医者扁鹊去看病，出来之后家臣董安于问他情况，扁鹊说别担心血脉没问题。以前秦穆公也出过这样的事，七天才醒。醒来之后秦穆公对公孙支和子舆说：“我到天帝的家里去了，很愉快，之所以这么久是因为被告知一些天机。天帝告诉我说晋国将要大乱，五世不安，其后将迎来霸业，但霸主不及老就会死。霸主的儿子将令国家男女没有分别。”公孙支记录下这段话，这就是秦国的谶语的出处。后来晋献公骊姬之乱，文公称霸，晋襄公在击败秦国后回国放纵淫乱，都与谶语相合。现在赵氏主君的情况和秦穆公相同，不出三天就会有好转，好转时必会有话要讲。

两天半后赵鞅醒了，对大夫说：“我到天帝家很开心，与百神在钧天之上游乐。听音乐，还看到了万舞，乐声动人。有一头熊要来抓我，天帝让我射它，熊被我射死了。又有一只罴过来，我又射它，罴被射中也死了。”这里的熊，罴大概是指晋国的范氏和中行氏，这两家在内斗中败于赵氏。

“天帝非常高兴，赐给我两个竹箱，都配有小箱。我看到我儿子在天帝身边，天帝又托付给我一只翟犬，对我说：‘等你的儿子长大了，把这只犬送给他。’”这个小孩是赵无恤，二竹箱大概代表赵氏将攻克知氏和代国。翟犬也指代国，赵鞅曾指点赵无恤代国的重要性，赵无恤后来灭了代国。

“天帝还告诉我：‘晋国将逐渐衰落，再传七代就要灭亡，嬴姓的人将在范魁的西边大败周人，可也不能占有那里。现在我追思虞舜的功勋，到时我将把舜的后代女子孟姚嫁给你的第七代孙子。”前一句如果是说三家分晋的时代的赵成侯（赵氏为嬴姓），可能是指后来赵成侯三年伐卫，夺取七十三座乡邑之事，卫人的祖先康叔为周武王同母弟。而赵鞅的七世孙赵武灵王取孟姚之事在史记也有记载。赵武灵王游览大陵。有一天梦见美丽的女子鼓琴唱歌道：“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赵武灵王醒来之后告知了众人这个梦，大臣吴广闻之，通过他夫人进献了他的女儿孟姚。孟姚甚有宠于赵武灵王，被封为王后。

又是一个梦，可惜这个美妙的梦境终究会结束，而且梦醒之后便是灾难。孟姚生的儿子赵惠文王，在沙丘宫变中默许公子成和李兑饿死自己的父亲。赵国的兴盛史尽在这个梦中，而它的衰微也始于这个梦的最后。赵武灵王之后，强弱的天平更向秦国倾斜，终至长平之战。

常言说人生如梦，那梦中究竟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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