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

平淡的讲述者

先秦秘境. 人间世. 管子经济学. 一

先秦时代论文集《管子》一书中,有相当多的篇目讲“乘马”,“乘马”一词在战国时期指国家经济统筹。《管子》中这些篇目详细记录了先秦时期宏观经济管理的理念,其中很多对于理解后世的经济改革,包括当代的经济问题都很有意义。毕竟对于经济系统,最基本的一组概念就是实物与货币,早在先秦时代,先哲们对实物的生产及流通,以及实物的价值理论,就有很透彻的论述。首先从《巨乘马》这一章,就是最基础的国家宏观经济管理说起,原文如下:

桓公问管子曰:“请问乘马。”管子对曰:“国无储,在令。”桓公曰:“何谓国无储在令?”管子对曰:“一农之量壤百亩也,春事二十五日之内。”桓公曰:“何谓春事二十五日之内?”管子对曰:“日至六十日而阳冻释,七十〔五〕日而阴冻释。阴冻释而秇稷,百日不秇稷,故春事二十五日之内耳也。今君立扶台、五衢之众皆作。君过春而不止,民失其二十五日,则五衢之内阻弃之地也。起一人之繇,百亩不举;起十人之繇,千亩不举;起百人之繇,万亩不举;起千人之繇,十万亩不举。春已失二十五日,而尚有起夏作,是春失其地,夏失其苗,秋起繇而无止,此之谓谷地数亡。谷失于时,君之衡藉而无止,民食什伍之谷,则君已籍九矣,有衡求币焉,此盗暴之所以起,刑罚之所以众也。随之以暴,谓之内战。”桓公曰:“善哉!”

管子曰:“策乘马之数求尽也,彼王者不夺民时,故五谷兴丰。五谷兴丰,则士轻禄,民简赏。彼善为国者,使农夫寒耕暑耘,力归于上,女勤于纤微而织归于府者,非怨民心伤民意,高下之策,不得不然之理也。”

桓公曰:“为之奈何?”管子曰:“虞国得策乘马之数矣。”桓公曰:“何谓策乘马之数?”管子曰:“百亩之夫,予之策:‘率二十七日为子之春事,资子之币。’春秋,子谷大登,国谷之重去分。谓农夫曰:‘币之在子者以为谷而廪之州里。’国谷之分在上,国谷之重再十倍。谓远近之县,里、邑百官,皆当奉器械备,曰:‘国无币,以谷准币。’国谷之櫎,一切什九。还谷而应谷,国器皆资,无籍于民。此有虞之策乘马也。”

经济最基础的是物质生产,而物质生产中最关系民生的根本是农业。管子提出的观点是“国无储,在令”,联系上下文,意思就是国家有没有物质储备的关键,在于是否失时令。管子认为一年农时最关键是春季从冬至后七十天开始的二十五日,这二十五日之内不应该征发徭役,要保证人力用于耕种。如果春天失去这二十五日,夏日又起徭役,那么粮食大量减产,君王还有高额征税,人民活不下去就会成为盗贼或者暴乱,国家也会陷入动荡。

所以管理国家经济的关键在于“王者不夺民时”,但是国家上层阶级还是要收取人民劳动果实的,但是征收要取巧,不能硬来,就是文中“使农夫寒耕暑耘,力归于上,女勤于纤微而织归于府者,非怨民心伤民意”,现代所谓拔鹅毛又不要鹅叫的技术。齐桓公对此当然感兴趣,管子说当时的虞国很有一套,具体做法是对于一个能耕种百亩地的农夫,春天给他贷款资助他种地,这里贷出的是“货币”;而秋天粮食丰收的时候,让农夫还与货币等价的粮食。春天粮食少,相对来说粮食以货币标价的价格高;秋天粮食丰收,粮食以货币标价的价格低,这时候还的粮食数量,肯定比春天时候同样的货币可以兑换的粮食数量多。这样通过粮食和货币之间相对价值的变化,国家就赚了一笔。而且当粮食被收缴入国库之后,民间流通的粮食少了,粮食的货币价格又高了。这时候国家要求各州县准备器械,国家购买,但这个时候粮食的货币价格高,所以直接用粮食买,这时候国家就又赚了一笔差价,并让粮价下跌一些。这两次操作,就能做达到完全不征税,靠物价变化就能收取国用的效果。

本质上就相当于国家作为一个大买家和大卖家,永远在粮食和武器各自相对价值低的时候买入,相对价值最高的时候抛出。为了更直观,我们把文中描述数字化:假如我们按照文中春天1单位粮食的货币价格为1为基准,秋天收获时粮食多,粮食价格变为0.5(国谷之重去分),交粮之后市面上粮食减少,粮食货币价格变为5(国谷之分在上,国谷之重再十倍);然后国家用粮食购买武器之后,到第二年秋粮收获之前粮食价格回到1(因为用粮食购买武器,粮食进入市场,粮食又变多了,价格下降),以及假设一单位武器的货币价格为2,做一个简单的计算:国家在春天借出1单位货币,到秋天可以获得2单位粮食,而粮食征收之后粮食价格上涨。在春天2单位粮食换1单位武器,秋天0.4单位粮食就可以换1单位武器。所以春天1单位货币,假如在秋天换了1.6单位粮食+1单位武器,而在春天1单位货币只能换1单位粮食,以实物计量,相当于国家虽然没有明面上说征税,但每贷款1单位货币,就收了0.6单位粮食+1单位武器的税。

这一章也揭示了物价的本质规律:取决于物品本身价值,以及物品相对货币的数量。货币只是多种物品之间相对价值衡量的一个媒介,而物品的量相对货币的量的变化所带来的价格波动是如此之大,以至于物品本身“价值”几何,可能完全淹没在这个变动中。这就可以理解物价为什么会变成负的——当进入这个物品池子的货币趋近于零(没有购买需求的时候),而持有物品又有成本(比如油罐子要看管维护),那甚至愿意倒贴钱卖出去,只要倒贴的钱低于持有成本。

现代国家虽然不可能纯依靠国家做生意赚钱而满足国用,但是国家投资是普遍现象。把人民当对手盘就等于对内收税,去其他国家或者国际开放的资本市场操作,本质上就是国家之间的经济战了。而本章里虞国借物价变化赚钱的操作,背后其实是法家的立场,即国家的经济集权。要能控制物价,国家必须有控制货币供给的能力,以及有足够的实物仓储。春秋末到战国时期就已经有了很多大商人,这些大商人不少还有贵族背景,权势俱全,他们掌握的货币以及实物资源的数量,足以操控一些国家的经济命脉,自己赚大利。现代国家的经济市场里也有国际国内各种大商人资本家,假如民间/国际资本的力量超过国家,比如国家投放多少实物就能吃进多少,那么民间/国际资本控制物价,就是资本得利,而非国家得利了。或者像明代末期,货币(白银)的供给控制在私人手里,国库没有白银,那国家同样玩不转了。太阳底下并没有什么新鲜事。《管子》后续的国家经济相关篇目中,就会出现我们非常眼熟的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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