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

平淡的讲述者

先秦秘境. 人间世. 管子经济学. 四

《国蓄》这一章是法家思想在经济管理领域较为全面的综述,很多对于当代社会也极有启示意义。先上原文:

国有十年之蓄,而民不足于食,皆以其技能望君之禄也;君有山海之金,而民不足于用,是皆以其事业交接于君上也。故人君挟其食,守其用,据有余而制不足,故民无不累于上也。五谷食米,民之司命也;黄金刀币,民之通施也。故善者执其通施以御其司命,故民力可得而尽也。

夫民者亲信而死利,海内皆然。民予则喜,夺则怒,民情皆然。先王知其然,故见予之形,不见夺之理。故民爱可洽于上也。租籍者,所以强求也:租税者,所虑而请也。王霸之君去其所以强求,废其所虑而请,故天下乐从也。

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出二孔者,其兵不诎;出三孔者,不可以举兵;出四孔者,其国必亡。先王知其然,故塞民之养,隘其利途。故予之在君,夺之在君,贫之在君,富之在君。故民之戴上如日月,亲君若父母。

凡将为国,不通于轻重,不可为笼以守民;不能调通民利,不可以语制为大治。是故万乘之国有万金之贾,千乘之国有千金之贾,然者何也?国多失利,则臣不尽其忠,士不尽其死矣。岁有凶穰,故谷有贵贱;令有缓急,故物有轻重。然而人君不能治,故使蓄贾游市,乘民之不给,百倍其本。分地若一,强者能守;分财若一,智者能收。智者有什倍人之功,愚者有不赓本之事。然而人君不能调,故民有相百倍之生也。夫民富则不可以禄使也,贫则不可以罚威也。法令之不行,万民之不治,贫富之不齐也。且君引錣量用,耕田发草,上得其数矣。民人所食,人有若干步亩之数矣,计本量委则足矣。然而民有饥饿不食者何也?谷有所藏也。人君铸钱立币,民庶之通施也,人有若干百千之数矣。然而人事不及、用不足者何也?利有所并藏也。然则人君非能散积聚,钧羡不足,分并财利而调民事也,则君虽强本趣耕,而自为铸币而无已,乃今使民下相役耳,恶能以为治乎?

岁适美,则市粜无予,而狗彘食人食。岁适凶,则市籴釜十繦,而道有饿民。然则岂壤力固不足而食固不赡也哉?夫往岁之粜贱,狗彘食人食,故来岁之民不足也。物适贱,则半力而无予,民事不偿其本;物适贵,则什倍而不可得,民失其用。然则岂财物固寡而本委不足也哉?夫民利之时失,而物利之不平也。故善者委施于民之所不足,操事于民之所有余。夫民有余则轻之,故人君敛之以轻;民不足则重之,故人君散之以重。敛积之以轻,散行之以重,故君必有十倍之利,而财之櫎可得而平也。

凡轻重之大利,以重射轻,以贱泄平。万物之满虚随财,准平而不变,衡绝则重见。人君知其然,故守之以准平,使万室之都必有万钟之藏,藏繦千万;使千室之都必有千钟之藏,藏繦百万。春以奉耕,夏以奉芸。耒耜械器,种镶粮食,毕取赡于君。故大贾蓄家不得豪夺吾民矣。然则何?君养其本谨也。春赋以敛缯帛,夏贷以收秋实,是故民无废事而国无失利也。

凡五谷者,万物之主也。谷贵则万物必贱,谷贱则万物必贵。两者为敌,则不俱平。故人君御谷物之秩相胜,而操事于其不平之间。故万民无籍而国利归于君也。夫以室庑籍,谓之毁成;以六畜籍,谓之止生;以田亩籍,谓之禁耕;以正人籍,谓之离情;以正户籍,谓之养赢。五者不可毕用,故王者遍行而不尽也。故天子籍于币,诸侯籍于食。中岁之谷,粜石十钱。大男食四石,月有四十之籍;大女食三石,月有三十之籍:吾子食二石,月有二十之籍。岁凶谷贵,籴石二十钱,则大男有八十之籍,大女有六十之籍,吾子有四十之籍。是人君非发号令收啬而户籍也,彼人君守其本委谨,而男女诸君吾子无不服籍者也。一人廪食,十人得余;十人廪食,百人得余;百人廪食,千人得余。夫物多则贱,寡则贵,散则轻,聚则重。人君知其然,故视国之羡不足而御其财物。谷贱则以币予食,布帛贱则以币予衣。视物之轻重而御之以准,故贵贱可调而君得其利。

前有万乘之国,而后有千乘之国,谓之抵国。前有千乘之国,而后有万乘之国,谓之距国。壤正方,四面受敌,谓之衢国。以百乘衢处,谓之托食之君。千乘衢处,壤削少半。万乘衢处,壤削太半。何谓百乘衢处托食之君也?夫以百乘衢处,危慑围阻千乘万乘之间,夫国之君不相中,举兵而相攻,必以为捍挌蔽圉之用。有功利不得乡。大臣死于外,分壤而功;列陈系累获虏,分赏而禄。是壤地尽于功赏,而税臧殚于继孤也。是特名罗于为君耳,无壤之有;号有百乘之守,而实无尺壤之用,故谓托食之君。然则大国内款,小国用尽,何以及此?曰:百乘之国,官赋轨符,乘四时之朝夕,御之以轻重之准,然后百乘可及也。千乘之国,封天财之所殖,诫器之所出,财物之所生,视岁之满虚而轻重其禄,然后千乘可足也。万乘之国,守岁之满虚,乘民之缓急,正其号令而御其大准,然后万乘可资也。

玉起于禺氏,金起于汝汉,珠起于赤野,东西南北距周七千八百里。水绝壤断,舟车不能通。先王为其途之远,其至之难,故托用于其重,以珠玉为上币,以黄金为中币,以刀布为下币。三币握之则非有补于暖也,食之则非有补于饱也,先王以守财物,以御民事,而平天下也。今人君籍求于民,令曰十日而具,则财物之贾什去一;令曰八日而具,则财物之贾什去二;令曰五日而具,则财物之贾什去半;朝令而夕具,则财物之贾什去九。先王知其然,故不求于万民而籍于号令也。


《国蓄》开篇就讲国家积蓄钱粮,而人民的食物和日用不足,才会给君主效力。粮食是人民生活的根本,而货币是人民日常生活必须使用的。所以善于统治的王者应该通过掌控货币流通来控制人民拥有的粮食,这样就可以让人民尽力为统治者所用。这是标准的法家治国理念所要达到的效果。不过微妙之处在于,在古代说君民两分,现代则是政治家,资本家,民众三分,前两者在不同国家关系很不一样。法家经济管理政策所要针对和防备的“民”,更多是后世说的资本家这类。

接下来这段分析了人性,认为人民亲近自己信任的人,会为利益而死。人民给予他东西就会高兴,夺去就会愤怒。古代君王认识到这一点,所以让百姓看到他施与的一面,而不让百姓看到他夺去自己劳动成果的原理,比如前面讲的国家贵卖贱买调控物价,以及专买专卖等操作赚取财政收入的操作,这样人民就能与统治阶级和谐相处。把百姓的东西没收入官府是强求,而加税也是要三思才能执行的。成就王霸职业的君主尽量不采取这两种方式,所以天下人愿意跟从他。

接下来这段是标准的法家叙述。“利出一孔”在先秦法家典籍中非常强调,意思就是全国都只仰仗一个势力,就是君王给予利益,那么国家无敌,因为力量非常专一。如果有两个可以让人民效力的利益来源也不差,这时候军队还很强,但如果来源多了,那么国民力分则弱,无法打仗,会亡国。这个在战国时期非常有现实意义,像战国时候四公子这样的贵族吸收了大量的门客和人才,这些人未必会为国尽力。所以君王要打击这些可以给人民提供利益来源的势力,实现予夺贫富在君的经济集权效果,这样人民会像尊崇日月和父母一样尊敬国君。

接下来作者详细讲治国需要调节物价,防备大商人在荒年时候提价作乱的必要性。如果一个国家大商人超出国家控制,那么国家的利益就会流到这些人手里,大臣和人民也不会为国家效劳,转而为这些人服务。年成有凶年和灾年,粮食的物品都有贵贱之时,如果国家不能控制,那么大商人就能囤积居奇,趁人民缺乏的时候百倍价格出售。作者认为人与人之间能力差距很多,最开始分给他们一样的地,强者才能守住;而给他们一样的钱,只能智者能利用来赚钱。所以智者能够十倍赚取利益,而愚笨的人甚至不能保本。如果国君不能调节,那么人民之间就有百倍的贫富差距。人民太富就不能为国家效力,看不上国家的俸禄;太穷刑罚就失去了威慑力。法令不能实施,民众不能治理,根本原因在于贫富差距太大。个人觉得这一段论述还是非常有现实意义。现代比较稳定的国家都是绝大多数人民为中产阶级,需要工作维持生存,但收入足以维持体面的生活。而大资本家往往一直与政治家处于对立与合作纠结的状态。过度集权如北朝鲜,政治家与资本家的斗争与纠缠如韩国和俄罗斯,相对稳定舒适的国家如北欧,古今皆是需要我们借鉴的。

然后作者讲了国君需要能规划国家支出,计划开发耕地,这样国君能够了解国家总体的资源数量和产出。百姓口粮需要的田亩数,可以计算出来,这样粮食应该是够的,但百姓仍然有饥饿的,这是因为部分的粮食被收藏了起来。国君铸钱是为了方便百姓进行交易,每人需要的也就几百上千这么多,但很多人还是钱不够用,是因为钱也被积聚收藏了起来。如果国君不能把这些积聚的粮食和钱散给百姓,补给不足的百姓,分散这些积聚的钱来调节经济活动,这样国君虽然强调农业发展,并铸钱保证货币供给,只能是人民之间相互使役,并不能掌控人民,治理国家。这一段可以说极其容易懂,但操作起来也很难。古今都有私人财产保护的规定,如果不去治理,那么人之道损不足以补有余,富人越积累越富,像明末富人很多都窖藏数十万上百万白银,导致白银危机,市面上流通的白银越少,白银越值钱,富人越屯着,导致恶性通缩;而要损有余以补不足,阻力非常大,现在很多国家采取累进税制,富人还是有很多规避办法。

接下来作者详细讲了丰年和灾年物价变化的情况。丰年粮食价格便宜,畜生也吃人食物,而灾年粮食贵,路上都是饥民。粮食价格便宜的时候售价只有付出的劳动成本的一半,还卖不出去,而灾年十倍价格买不到,人民失去用度。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并不是物品供应本身就少,生产不足,而是失去了调节物价的时机,所以造成了价格巨大波动。所以善于统治者向在人民用度不足的时候施与,人民用度有余之时收集储藏。人民用度有余的时候物价便宜,收藏成本低,短缺的时候物价贵,国君也能以较贵的价格分出去(相对买入价而非市场价而言)。这样国家可以调节物价,又可以增加收入。这在现在是常见的操作,每当市场上粮食或者猪肉价格上涨,国家就会投放储备,主要起稳定民心的作用。

所以国家调节物价的巨大利益,就在于在物价低的时候以稍高价格购入储存囤积,在物价高的时候用稍低的价格出售,平衡物价。究竟是满仓储存还是卖出空仓视价格而定,供需平衡的时候价格不会波动,而不平衡就会出现物价高昂。所以统治者非常注重物资储藏,这些物资春夏供给百姓耕种,百姓向国家购进,这样大商人就不能豪取于民。这样君主春天放贷,相当于预购了丝帛上市时候便宜的丝帛;夏天放贷,相当于预购了粮食上市时候便宜的粮食,通过之前讲的价格差距原理获得收益。这样人民辛勤劳作,国家可以获得收入。

下一段作者又讲了粮食独特的地位:粮食和其他物品的相对,肯定是一个贵相对而言另一个便宜。所以国君需要利用这个相对价格的变化,买入或卖出粮食获得收益。然后又强调了一遍使用传统税源对生产生活的负面影响,提出“天子籍于币,诸侯籍于食”,也就是天子靠发行货币获得收益,天子收铸币税,获得钱只需要花铸币成本,然后就可以购买诸侯和人民的服务,靠国家的信用担保这些铜币可以流通;而诸侯靠调控粮食供给,卖粮食获得收益。如果一个人向国库购买粮食,他交给国家的钱,比向十个人收其他税收到的还多,以此类推。现代经济运行也是这样,美元通行,那么美国获得巨大的利益;而欧美都花大力气补贴农业,在那些粮食不能实现自给自足的国家,再赚一笔,控制人家的命脉。古人早就很明白经济管理中的权力和隐形的利益,发行货币的权力只能属于最高统治者,而国君需要建立储备,看国内各类物资富余和短缺情况决定是投放物资还是购入储备,这样国君就可以从调节物价中获利。

下一段讲不同大小国家的治理策略:小国如果处于大国包围的状态,实际能控制的国土和物产更少。这些小国处境可怜,只能依附大国,往往还会因为大国纷争躺枪,而且国家收入连基本开支都很难维持。所以大国和小国应该各自怎样治理?百乘之国应该通过控制国家借贷,靠四时物价变化,用之前讲的虞国的乘马之策满足国家收入需要;千乘之国的国君应该自己掌握资源和器械的产出,根据年景的好坏确定官员的俸禄。而万乘之国的国君应该按照年景的好坏,人民需要的缓急,发布号令调节物价,这样万乘之国就可以治理了。这里可以看出作者的理念:对于越小的国家控制越微观精细,连借贷都完全由国家掌握,越大的国家,管控的自由度越大,最大的国家主要是宏观操作调控物价,通过行政命令调节供需,并不是所有物产都由统治者直接掌握。

最后讲货币的发行与调节。能充当货币的主要有珠玉、黄金和铸钱。因为珠玉和黄金产地远,难得,自然贵重,所以以珠玉为上币,以黄金为中币,以铸的钱为下币。这些钱本身虽然不能让人饱暖,但能够用来守住自身的物产财富,调节经济,调控物价。如果君主要百姓交货币税,十天内要交齐,百姓为了换钱就会贱买物品,物价就会下降,要的越急物价下降越快。所以虽然以货币计的税收总额不变,但行政命令造成了物价波动,钱的相对价值更高,这就是用号令获得收入的办法。但这个的可持续性不好,因为对百姓正常生活的影响非常。不过这里就表明国家可以通过行政命令调节货币供需,造成物价变化,获取百姓的劳动成果,这样的操作在现在也是非常普遍的。对于个体,你无法改变所拥有的物品的价值,你的穷富就取决于外在的,受到各种操控的市场,所以对于得失,心态还是放平一些好。

法家的经济管理思路,总结起来就是建立仓储,控制货币发行,确保国家能调控物价,并通过贱买贵卖的操作在调控物价的同时获取国家收益,限制打击商人的市场运作,限制商人过度获利,调节贫富差距。当代经济学有完全竞争的理论模型,达到完全竞争状态卖家没有超额利润,这类物品需求弹性大,买卖双方没什么信息壁垒,进入这个行业壁垒也低,商家数量也足够多不会形成垄断。如果某些物品的市场很接近这个状态,比如小商品,小吃,国家也不太需要管、但是很多命脉行业并非如此,还是上一章说的,“柄”和“度”的问题,货币发行毫无疑问是“柄”,粮食储备无疑也是“柄”,还有其他命脉行业,管多少,管到那个程度,很考验行政眼光和智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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