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

平淡的讲述者

【战国. 诸子百家】诸子的黄昏. 终章. 终别离

简介:长平之战后,纵横家、赵国前相虞卿与墨家弟子、张孟谈后人张寅解邯郸城之危的故事,诸子百家群像。 本章完结,附加一个邹衍与公孙龙的尾声。

章一. 归来客  章二. 远行者  章三. 天无怜  章四. 不归路


章五. 终别离

 

“你还是要走了。”虞卿昼夜兼程赶回邯郸城中的府邸时,晨光正撕裂黑沉的天际。墨者一身短褐,肩负长剑,一如来时。

墨者并未回答。案几上方壶中醇酒清冽,白玉羽觞莹光幽微。墨者从壶中斟酒满觞递给虞卿。虞卿接过,两人对饮,皆一饮而尽,虞卿赞道:“好酒!竟胜过王所赐,不知张兄从何处得此佳酿?”

“赵王赐我金珠白璧,我留下金珠,以白璧换酒。我也不知何人,市集之上的老者,我拿出白璧也只换了一壶,一谢你多日款待。”张寅言毕起身道,“虞兄保重,张某告辞了。”

“张兄留步!”虞卿随之起身,手按张寅之肩道,“张兄以墨家之术助王守城,深得王之信任。何不留在邯郸,开馆授徒?王念张兄之功,必会赞同。张兄若有妻室在齐,我可派人将他们接来。何不留于故土呢,张兄。”

“赵人需要墨学么?”张寅并未回头,冷声反问道:“秦赵不两立,守家护国,血仇血偿。我在赵国能传授的,不过墨家机关术而已。”

张寅握住肩头虞卿之手,片刻后,终于推开了他。

“难道兼爱之说,可行于齐?”虞卿亦反问道,张寅不答。虞卿跨步走到张寅身前,看着他的双眼道:“所以,你实则认同腹䵍之意,认为如今天下,方国并存之势难久?”

“天下之势早已不复当年,然我自有坚持,授墨术必授墨学。天下人不愿从墨家,墨家隐于世也罢。与其令墨家显于世而残缺扭曲,不如隐而求全,待时再出。”

“为何不隐于赵?你依然在意赵之存亡......”虞卿手指轻弹张寅所负之剑,长剑应手低吟。

“我已践先人之诺。”张寅上前一步,依然背对虞卿,望向天际微明处,神光幽幽。“先祖张孟谈感襄主知遇之恩,然不愿身居庙堂,便与襄主有约。襄主之后,张氏虽不在朝,亦愿再助赵氏十世。张氏德薄,不敢期十世之后,宗族犹在。如今十世之约已满,墨者在齐生根,我愿尽负剑之责。”

“巨子......”

“不要称我巨子。”张寅忽然打断虞卿,“不能行道义于天下,我何德何能当此名号。”

虞卿闻言长叹一声,“张兄终究身负当今墨家仅存的齐墨一脉,然张兄之名已遍秦国。张兄若意在隐于江湖,此去齐路途遥远。消息传开,难保秦人不会以江湖人的手段对付张兄,千金市人头。”

“哈哈哈哈哈......”张寅闻言仰天长笑,大步踏出门庭,“你真是失败的说客,上卿。”

“我并未指望过能留下你,但我是真的担心你之安危。”虞卿望着张寅的背影,“就算你早已将我当作卑劣之徒,我还是要劝一次。”

“虞兄……这世间有很多事,本就是能理解,却不能认同。和而不同,可为君子之交,却终究不能同路。你有你守护赵国的方式,却非我心中大义所在。就此别过吧。”张寅终究转身,向虞卿一拜。

 

赵齐交界之地,密林幽深,阳光被交织的树叶片片凌迟。张寅穿林掠叶,脚不停步。

倏尔羽箭破空之声惊起,张寅早有防备,低身避过箭簇,足尖在道旁树干借力一跃,返身之时天志剑出,利芒劈断随后而来的数支羽箭。

张寅返身挡箭之时,一刺客越过张寅,寒光直指其后颈,同时身前箭簇又至,封住上下两路。张寅再纵身,右手运天志回锋急迎,锐锋生生斫断刺客手中剑,左手执短匕拍落箭支。半空中张寅鹰目扫见身后三名刺客,便于腾跃间再掷出数柄短匕。伴随利刃刺入筋肉的闷响,急促的脚步声骤然止歇。

战斗暂息,张寅不敢有丝毫松懈,落地时细辨林中之声,惊觉人数之多。乌云遮日之时,林中纷纷刺客闪现,踏叶而来。张寅气一沉,行步若风起,天志剑随身转,一路向东强突。鲜血在金色的剑尖刹那绽放,刹那凋零,然而仍有一长剑一羽箭,直指要害——浴血一战已不可避免,生死但由天意。

逼身的剑锋却陡然停滞,身前敌手被长剑穿喉,直直倒下。四目相对,眼前是最熟悉之人,在他周围,青衣的赵国剑士正和黑衣的秦国刺客血战。

“真不愧承天之志,所向披靡。”虞卿从死去的刺客身体中拔出自己的佩剑,自嘲一笑道:“我现在的身手比起你,已是差远了。”

张寅冷冷道:“你跟踪我。”

“张兄就如此不信任自己的能力么?我若跟踪,早被你发觉,设法甩掉。”虞卿笑道,“而这样更危险,你为甩掉我的人,必不走官道,小道地形复杂,更易被刺客设伏围杀。”

虞卿见张寅不动,身形一转迎上逼近的刺客,起手快如闪电,直取咽喉而去,刹那剑染新红。“你再不动手,我可是撑不住了......”

虞卿苦笑道,话语未落,张寅便跨步上前,长剑飞旋,护住虞卿周身。虞卿长笑,持剑背对张寅道:“我这柄‘捭阖’之剑,也二十年未曾出鞘了。天志锋锐,正宜开路,便由捭阖断后吧。”

张寅点头,天志在前,锋锐遇兵折兵,遇人断骨,一路废剑残肢,血雨飘零。捭阖剑走纵横,寒光叠网,左右刺客难近身。

不断流失的血却让虞卿觉得身体愈发沉重,尽管有暗甲护住要害,近身搏战依然让他伤创遍身,不由暗自感慨数日前韩枢那句“当备金刑”,当真一语成谶。纵然二十年置身阴谋算计间,他清楚自己身上赵人之血从未冷却。

虽不同路,理解便足矣。这二十年的交情,便不算错付。

 

密林重归沉寂之时,两人收剑入鞘。赵国剑客亦死伤过半,虞卿轻声喘息,将一方木盒递与张寅道,“上好的伤药。你走的太仓促,不及与你。”

张寅不动,只问道:“千里之途,你怎知秦人在此?”

“当然不知。”虞卿笑道,”我只是在你走之前走过一次赵齐之路,细察地形,并向平原君借了三百剑士,在所有地形利于设围之处安排人手。而我抄小路,在赵国境内最后一关等你,没想到秦人真在此处动手,人数如此之众,看来真是花了大价钱。你的人头,现在可比我的值钱了。”

虞卿见张寅不愿接下,便将药盒拧开,转动木盖,白色药粉洒在张寅伤处,瞬间的剧痛让张寅略微抽搐,随即一阵清凉。

“好药,虞兄自留吧。”

“我靠一张嘴求生,真到了动武的境地,便几无生路了。若非为你,我也不愿动剑。”虞卿依旧笑道,笑容间依稀是二十年前,仗剑行义的侠客。

“你不也受伤了。”张寅看着虞卿身上数处伤口,虽不深,仍在缓缓渗血,眉头微蹙。

“无妨,一点轻伤。何况你走了,再无人能使我拔剑,一如过去的二十年。”虞卿也在伤口撒了点药,便将药盒放在张寅手中,续道:“你入齐境后,便会有墨者接应。我在齐时与他们不过一面之交,便理解了你之抉择。他们是值得你传授墨学之人。这些金珠你也留着吧,世事艰难,为了墨家。”虞卿说着,将背上的包裹放在他怀中。

“那就,谢过虞兄。”

张寅终究了留下虞卿所赠之物,而太多来不及说的话,也永远压了在心底。既然殊途,多言何益,能如二十年前那般并肩一战,彼此已心迹了然。未来各自归隐,终不为敌——身逢乱世,有此结局,夫复何求。

张寅转身东去,踏过杀戮之地,足下血迹渐淡。而天边的血色却愈发浓烈,赤霞遍染苍穹。

邯郸之战结束半年之后,赵国亦失了虞卿踪迹。

 

云阳鬼谷,山间小路,行人麻衣短褐,草帽遮容,步履如飞,直到山路尽头。

“师父,徒儿回来了。”

 

 

尾声. 邯郸雪

 

雪落邯郸城,一视同仁地覆盖了繁盛与没落,亦淹没了战争的疮痍。目之所及,一片素白。

来客走下马车站在雪地里,很快便落雪满肩。他喜欢雪,这外表冰寒之物却仿佛能懂人心底至深的悲戚。置身雪中总让他想起十多年前,受人诬陷,身带铐镣的他在被押去囚牢的途中仰天而哭,五月飞雪。雪落满身不觉寒,反有如被苍天安抚的慰藉。

“室外甚寒,请先生入驿馆稍歇,平原君久闻先生之名,愿请先生一晤。”

“有劳了。”引导者的话惊醒了陷入回忆的来者,他下意识地手按腰间所佩玉箫,只觉寒凉入骨。

 

平原君赵胜的府邸并不如以往那般热闹,在刚过去的那场惨烈的战争中,三千门客为恩义而战,血溅邯郸城。而赵胜并未失往日华贵的气度,鹖冠饰羽,深衣貂裘,腰悬纯金带钩,另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随侍身侧,神情中带着几分傲气。

“外臣邹衍拜见君侯。”来客俯身行礼。

“先生不必多礼,如今齐赵盟好,战事稍歇,得以请先生前来一论至道。”赵胜笑道,”吾之门客公孙龙有‘白马非马’之论,初听甚觉离奇,然听公孙先生细论,又颇觉在理。不知邹先生有何高见?”

“愿闻公孙先生高论。”邹衍转向公孙龙道。

“我亦久闻先生宏论,九州广阔,五德始终,龙不及先生高远,愿献指物析名之论。”公孙龙言辞虽谦,语气则胸有成竹,“我所谓白马非马,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

见邹衍不语,公孙龙续道:“愿为先生详述。若求马,黄马黑马皆可致。求白马,黄、黑马不可致。使白马乃马也,是所求一也,所求一者,白者不异马也。所求不一,如黄马黑马有可,有不可,何也?可与不可,其相非明也。故黄、黑马一也,而可以应有马,而不可以应有白马,是白马之非马亦审矣。先生以为如何?”

公孙龙志得意满,只因数十年未曾有人驳倒他。未料邹衍闻言,竟是一声叹息。

“天覆地载,化育万物,物生何其繁也。白马,黄马,黑马,皆万马之一也,此明矣。先生,人也,衍亦人也,求人可得衍,求先生者不得衍亦明矣,然则先生非人欤?”邹衍淡然问道,公孙龙顿时神色一黯。

邹衍似并不在意公孙龙的尴尬,语带怅然,续道:“物固有所属,圣人名之以别其类,使万物各得其位。先生固天下辩士,然辩者别殊类,使不相害;序异端,使不相乱;抒意通指,明其所谓,使人与知焉,不误相迷也。若以言辞害意,岂非离道万里?”

辩士以巧言悖词迷人,见重见信,而守德求道者见疏见弃,悠悠苍天,何使吾逢此世?邹衍默然叹息,然自伤不过刹那,便收敛心绪,避席一拜道:“衍失言了,请君侯恕罪。”

赵胜沉默不语,片刻后忽然起身对邹衍,正色道:“胜恨不早闻先生之言!胜不才,愿长闻先生指教。”

“请君侯恕外臣要务在身,不便久留。”

赵胜心知邹衍无留赵之意,便道:“至言贵愈千金。今日得先生一言解惑,无以为报,愿设酒食以飨先生。”

邹衍不再推辞,片刻之后,美酒陈,乐舞起。公孙龙不知何时已退走,赵胜亦未追问公孙龙去处。酒至酣处,邹衍心有所感,起身对赵胜道:“衍不才,蒙君侯错爱,不敢以缪辞渎君侯之耳,所擅惟吹律而已,愿为一曲为君侯助兴。”

邹衍说着,解腰间玉箫,抚箫而奏。多年前在燕国北地寒谷,他曾以孟春之声召暖化寒,使五谷得生。

一曲奏毕,邹衍望向门庭之外,飘雪如絮,终日未止。

天下积寒已深,区区一曲何能回暖,唯有持箫而待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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